北土蕴真玉 龙脉自天成——透闪石玉与玉猪龙
责任编辑: 何陈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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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About authors
王卫红,三级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资源与环境遥感、自然资源监测等方面的研究、教学与科普工作。全国高校黄大年式教师团队(环境健康与矿山生态修复团队)成员,四川省三八红旗集体负责人,四川省课程思政示范教学团队负责人,四川省教育厅、四川省科协“科学家百人千场进校园”宣讲专家。成功申报教育部高校主题出版项目(排名第一),所出版图书获四川省优秀科普作品奖二等奖。作为第一导师指导学生创作的科普作品获四川省环保科普创意大赛等省级以上奖励30余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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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卫红, 刘爱平, 王娇.
真玉之谜:科学定义与文化象征
在中国传统文化和工艺上,“玉”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泛指“温润有光泽的美石”。实际上,并非所有“美石”都能被称为“真玉”,在矿物学和考古学研究中,“真玉”特指以透闪石—阳起石为主要成分的玉石。它们为何多产于北方,又如何成就了红山文化中神秘的“玉猪龙”,一段跨越亿万年的自然与文明的对话就此展开……
我们可以把透闪石想象成一种“矿物配方”:以钙、镁、硅为主要原料,在特定地质条件下“烘焙”而成。而当透闪石中的部分镁被二价铁类质同象代替后,它就变成了阳起石。阳起石是透闪石中的部分镁(Mg)被二价铁(Fe2+)类质同象代替后形成。当Mg/(Mg+Fe2+)≥0.9时,称之为透闪石;当Mg/(Mg+Fe2+)<0.9时,就称之为阳起石。本质上,透闪石和阳起石属于同一个矿物系列,即透闪石—阳起石系列,属于单斜角闪石亚族。
红山文化存在于约6 500~5 000年前,是中国北方新石器时代文化的高峰,也是中华文明的重要起源之一。玉猪龙是红山文化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器物之一,它将猪的头部与蛇的蜷曲躯体相结合,成为龙形象融合与神化的早期源头,开启了龙作为中华民族核心象征的序幕,被誉为“中华第一龙”。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通过X射线衍射分析发现,典型玉猪龙样本的矿物成分中透闪石含量达92%以上,阳起石约占5%,属岫岩透闪石玉。
透闪石玉的摩氏硬度为6~6.5,密度为2.9~3.1克每立方厘米,具有典型的纤维状微晶交织结构,质地细腻坚韧、温润柔和。这些特征使得透闪石玉既足以经受漫长岁月的侵蚀,又便于手工匠人对其精雕细琢。红山文化时期,先民已经能够辨识并使用透闪石玉制作祭祀礼器,表明当时对玉材的认知已达到很高水平。后来的儒家文化进一步将玉的物理特征与人的品德相类比,提出“君子比德于玉”之说,使得“玉”成为精神符号和礼制载体,在中华文化中占据了特殊地位,远远超越了普通装饰品范畴。
大地馈赠:为何真玉多在北方
透闪石玉和史前玉文化在我国的分布呈现出明显的“北多南少”格局,这一现象并非偶然。透闪石玉的形成需要“对的原料”在“对的环境”下经历“对的过程”,中国北方的广袤区域恰好满足了这些苛刻条件。
透闪石玉最主要的成矿方式是接触交代变质作用,也称为矽卡岩化。这个过程需要三大要素:富含镁的碳酸盐岩(主要是白云岩)作为围岩,提供形成透闪石玉所必需的镁质来源;中酸性岩浆岩(如花岗岩、花岗闪长岩)作为侵入体,带来丰富的硅、水和热液;适当的温度和压力条件,促使二氧化硅替换碳酸根,最终结晶形成透闪石玉。中国北方多个大型造山带(如昆仑山—阿尔金山、祁连山、大别—苏鲁造山带等)的演化过程,为这些成矿条件提供了理想的地质背景。
相比之下,中国南方,特别是扬子板块,其地质演化历史与北方截然不同。南方古生代地层以石灰岩为主,缺乏形成透闪石玉所必需的富镁碳酸盐岩。南方的成矿流体和围岩条件并不利于透闪石玉的大规模生成,其地质活动更多地与钨、锡、稀土等有色金属矿藏的形成相关。
虽然南方也有个别透闪石玉产出(如贵州罗甸、广西大化),但其规模、品质和历史文化意义远不能与北方的主产区相比。这种南北不均匀的分布格局深刻影响了中国史前文化的发展轨迹。正是因为北方大地提供了丰富、优质的透闪石资源,才形成了以红山文化(岫岩玉)、齐家文化(甘肃、青海玉)等为代表的北方史前辉煌玉文化,并为后来新疆和田玉输入中原、成为中华玉文化核心载体奠定了物质基础。
形神之契:玉猪龙形象解读
玉猪龙,又称兽形玉玦或玉雕龙,是红山文化晚期最具代表性的玉器之一。目前已知通过考古发掘出土的红山文化玉猪龙共4件,另有历史时期遗存4件及十余件民间征集品。虽存世数量有限,然玉猪龙被视为“辽西地区从原始社会迈向文明时代的曙光”,是探索红山文化晚期社会结构与精神世界的重要实物载体。
这些玉器在造型上呈现明显共性特征:躯体蜷曲为“C”形,首尾相近或相接;头部比例较大,吻部前突,双耳呈三角形竖立;面部以阴线刻画出圆眼、鼻与微张的嘴部,形态似猪;颈部常钻有一孔,用于穿系。
在统一造型范式下,玉猪龙亦展现出细节上的多样性,主要体现在头部比例、五官纹饰、玦口形态及吻部与尾部的造型处理等方面。考古学家朱乃诚据此提出 “四型十式”的分类体系,反映出红山先民在玉器制作中既遵循共同文化传统,又兼具艺术创造力的特点。玉猪龙最引人注目的形象特征,莫过于那颇具写实意味的猪首。为何将神圣龙身与朴素的猪首相结合,这一设计很可能与猪在红山文化经济与信仰体系中的重要地位有关。考古发掘显示,红山文化以农业为主,猪是重要家畜,大量出土的猪骨表明其在饮食与祭祀中均占有核心位置。汉字“家”即由“宀”(房屋)与“豕”(猪)构成,暗示猪与古人家居生活的密切关联。猪在古代还被称作“水畜”,与主管降雨的龙在属性上相通,因而在祈雨、防洪等祭祀活动中,猪常作为人神沟通的媒介。将猪首与龙身融合,正是这一信仰体系的物质化表现。而关于龙身细长蜷曲形态的象征意义,学界也存在多种解释。有观点认为,龙身模仿了蛇的形象。蛇在冬季蛰伏、春季苏醒,被先民视为具有“死而复生”的神秘力量,象征着生命的循环与再生。另有观点提出,龙身可能取材自蛴螬等昆虫幼虫的形态。这类昆虫经历作蛹、羽化的过程,被视为生命进入新阶段的象征,体现了“蜕变与重生”的原始观念。由此可见,玉猪龙的造型并非简单的动物形象拼合,而是红山文化先民对生命、死亡与再生等哲学命题的具象表达,折射出他们独特的世界观与精神追求。
神玉之缘:玉猪龙出现的必然性
玉猪龙的出现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下的历史必然,是资源基础、技术条件和宗教信仰三者完美结合的产物。
从资源角度看,红山文化核心区毗邻岫岩透闪石玉产地,为玉猪龙的制作提供了充足的优质原料。北京大学王时麒教授等专家通过实地考察和物理分析,确认出土于红山文化遗址的古玉器都是由岫岩玉雕制而成。这种就地取材的模式降低了获取玉料的难度,使得红山文化先民能够大规模制作玉器,包括工艺复杂的玉猪龙。辽宁岫岩是红山文化玉器原料的主要来源地,其地质背景十分特殊。该地区在古元古代(约20亿年前)是大陆边缘的裂陷槽,沉积了辽河群的大理岩和火山岩。后来在区域变质和岩浆活动中,特别是花岗岩侵入辽河群大理岩,形成了岫岩透闪石玉矿床。
技术条件的成熟是玉猪龙得以出现的另一关键因素。玉猪龙的制作需要经过多道复杂工序:选料、切割成型、钻孔、磨制纹饰、抛光,等等。每一道工序都需要工匠具备高超技艺和丰富经验。以钻孔为例,玉猪龙颈部的孔多为对钻而成,技术要求极高,稍有偏差便可能造成玉料损坏。红山文化时期,制玉工艺已经取得了显著进步。根据考古发现,红山文化制玉除了使用线具、桯钻、管钻等工具外,还使用了砣具。砣具应用于玉器的切割、镂空和纹饰制作,使制玉工艺出现了许多突破性进展,这是红山文化时期玉器数量剧增、器型丰富、纹饰精美的主要原因。
宗教信仰和社会需求则是玉猪龙产生的内在动力。红山文化时期,原始宗教信仰体系逐渐形成,先民需要一种能够沟通天地的媒介。而猪在红山文化时期是财富、繁殖力和生存能力的象征。同时,野猪的勇猛和力量也让人敬畏。因此,猪很自然地成为某些部落的图腾。将猪神化,使其从日常家畜升格为具有神性的崇拜对象,玉猪龙应运而生。
学者普遍认为,玉猪龙是萨满或部落首领在举行宗教仪式时使用的神器。其造型可能蕴含着“胚胎”“萌芽”或“轮回”的概念,象征着生命最初的力量。萨满巫师或部落首领佩戴它,旨在借助这种神圣动物的力量,突破天地界限,与神灵和祖先沟通,为族群祈求福祉、占卜吉凶。红山文化社会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社会分化和权力集中,而玉猪龙是主人身份的核心象征。红山先民不惜耗费巨大的社会资源,选用最珍贵的透闪石玉料,通过极其复杂的工艺来制作玉猪龙,体现了人们对神祇和权力的极度尊崇。
沟通天人:玉猪龙的深层文化内涵
玉猪龙的文化内涵影响了后世中华文化的发展,它是文化的象征,也是原始社会礼制、等级和权力逐渐强化的产物。从红山文化的玉猪龙,到商周时期的青铜龙纹,再到汉代以后的龙形玉璜、龙袍等,龙的意象贯穿了整个中华文明史,而玉猪龙正是这一悠久传统的源头。
玉猪龙多出土于高等级墓葬,且常置于墓主胸前,说明它并非日常佩饰,而是具有宗教与权力象征意义的礼器。结合红山文化已发现的女神庙、祭坛、玉神人等遗存,可以推断当时已存在专门从事祭祀活动的“巫觋阶层”。玉猪龙很可能是巫觋用于通神的法器,在仪式中佩戴,死后随葬,以期在彼岸继续履行神圣职能。红山先民通过制作与使用玉猪龙,表达对自然神力的敬畏,祈求农业丰收、部落昌盛。它不仅是原始宗教与祭祀制度的体现,也承载着先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精神寄托。
玉猪龙造型简洁、抽象而充满力量感,体现了高度的艺术概括和抽象思维能力。它并非写实,而是对自然物象进行提炼、重组后创造出的精神符号,反映了先民对宇宙和生命的深刻哲学思考,其审美价值穿越时空,至今仍令人震撼。
玉猪龙不仅是红山文化的杰出艺术创造,更是原始宗教信仰、社会结构和宇宙观念的集中体现。它融合了自然与超自然、物质与精神、个体与社群的多重象征意义,是史前中国北方先民智慧与精神的结晶。通过玉猪龙,我们可以窥见一个遥远而复杂的精神世界,理解中华文明早期阶段的独特面貌和深厚根基。
透闪石玉与玉猪龙的故事,是一场自然与文化的交响。大地用亿万年光景孕育出温润坚韧的美玉,先民以智慧与信仰将其雕琢成永恒的精神符号。这不仅是一段关于石头的历史,也是中华文明如何在自然馈赠中塑造自我、传承发扬的生动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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