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林盘:经受时间考验的一种经典生态模式
责任编辑: 张佳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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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斌,正高级工程师,从事地球物理勘查及遥感和科普宣传工作,入选第三届“四川工匠”名单,“四川省武斌劳模和工匠人才创新工作室”领衔人,四川省地质调查研究院地球科学创新人才计划首席专家。主持“InSAR技术在复杂艰险地区地质灾害监测及风险预警技术研究与应用”“基于人工智能的龙门山南段深部精细结构特征和孕震机理研究”等科研项目12项,已出版专著5部:《松潘甘孜地区地热资源的地球物理勘探研究》《综合物探技术在攀西钒钛磁铁矿勘查深部磁异常体应用中的研究(以红格矿区为例)》《青海沱沱河地区天然气水合物地球物理勘查研究》《木里梭罗沟金矿地球物理深部探测研究》《成渝双城经济圈极核城市物探精细化探测研究》,发表专业论文48篇,发表科普文章12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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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斌.
人们一提起四川省,多会赞叹“天府之国”。“天府”一词最早出自诸葛亮的《隆中对》,“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晋代著名文学家常璩在《华阳国志》中亦赞:“蜀沃野千里,号为‘陆海’。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故《记》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于是乎“天府之国”在历代文人学者笔下成了四川省或四川盆地的代名词。

成都平原是四川盆地最富饶的地区,位于盆地中西部,又称天府平原、盆西平原、川西平原和川西坝子。“得陇望蜀”“少不入川”等成语或俗语都是反映川西平原的物产丰富,人们生活富足,其他地方的人们都希望到这里安家乐业。而这种富足可以从他们的居住地——川西林盘中一一体现出来。
川西林盘的组成
“盘”的本义是指盛放物品的扁而浅的容器。“盘,承盘也。从皿,刻以舟饰之曰盘,又或皿如舟浮于水。” 看起来是从田地上凸起来的,俯瞰像圆盘形状升起来的林子,就是林盘的样貌。林盘,顾名思义指人以生态林木作为栖身之所而形成的类似于“盘”的居住空间形态。从学术角度来讲,林盘是指农家院落和周边高大乔木、竹林、河流及耕地等自然环境有机融合,形成集生产、生活和景观于一体的复合型农村居住形态。通俗来说就是内有大树翠竹果香,中有小桥流水人家,外有田间阡陌牛羊,这些主要要素所构成的生态文化景观。
“林盘”一词,出自川西坝子,故称“川西林盘”。“川西林盘”是典型的农村聚落,由农宅和周边林木围合成形态较规则(近圆形)的封闭或半封闭空间,由水、院、林、耕地、人这五要素构成,缺一不可,体现了文化、物种、建筑的多样性,构筑了川西坝子多元文化符号的基底。
“林盘”因水而生。川西坝子的水源主要来自岷江,少量来自沱江,两江水源形成了大小40多条河流,还有修建在川西坝子中的众多灌渠,都江堰水利灌区星罗棋布。这些河流再不断逐级分汊,形成干渠、支渠、斗渠、农渠、毛渠五级自流灌溉网,为林盘的形成提供了水网依托。林盘选址退避大江大河,亲近塘堰小渠,均有沟渠经流或水塘相伴,因此形成林盘特有的水流环绕、小桥相通的优美景观。原来的成都就是一座像威尼斯一样的水城,古蜀国时期,成都平原可能是一片沼泽地,川西坝子中有丰美的草地和树林,大象可能是川西坝子最常见的庞大动物,古蜀人一年四季可以渔猎,他们有着取之不尽的自然资源。都江堰建成后,成都平原变成“天府之国”,乃至泽被后世的“天府粮仓”,曾任四川制置使的南宋诗人范成大的《吴船录》生动描述:“一路江水分流,入诸渠皆雷轰雪卷,美田弥望”“家家有流水修竹”“浓翠欲滴”。
“林盘”因院而存。川西坝子村庄的院落,一般选择在高地上,后因都江堰水利工程的实施,定居到更加适合人们生活的平坝上。平坝及高地不受水害的侵扰,居民也很少受到潮湿的影响。平坝更加毗邻河边,取水高地更加便利。因此,后来人们更愿意选择在平坝建立自己的院落,于是渐渐形成了一个个村庄,一个个林盘。而原来的高地变成了人们的休闲场所、寺院、名人墓地,等等。
“林盘”因林而活。高大的乔木、竹林是“林盘”的姓氏,无林不成林盘。树林是一个村庄的符号,竹林代表着一个村庄的生机,于是田间绿岛就形成了一个个林盘,形成了一个个村庄。农家通常喜欢在前院栽种桂花、楠木、皂角树、黄桷兰、柚子、桃树、葡萄一类,后院栽种核桃、楠木、香樟,后来多栽种生长较快的香椿、桤木,作为修房建屋、做家具的必备木材。人们多在房屋侧边或后面栽种慈竹,美化家园是原因之一,还可用于竹编,制作农具,竹篮、竹筐、簸箕、背篓、竹人、竹马、扇子······许多工具都是从竹林里“长”出来的,精巧雅致,美妙超群。
“林盘”因地而在。川西坝子承接岷江、沱江之水,在远古时代是沉积平原。一片沼泽、一片原始森林,经年累月形成了厚厚的腐殖层,为这片土地聚集了大量有机质,犹如东北平原的黑土地。田野上种植的农作物构成黄绿相间的田野背景,黄色的是油菜,绿色的是小麦或者水稻,形成了田园风光的整体美感。田园的布局依托田埂、便道、水系进行划分,自然而有秩序的田园肌理,完美而和谐。
人是川西林盘的主体。姓氏(宗族)聚集,呈一种分散的分布方式,形式上属于典型的自然村落。小的林盘只有几户、十几户人家,大的林盘能有上百户。在漫长岁月中,川西林盘逐渐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称呼方式。以林盘的大姓(还居住着别的姓氏)来称呼,如朱家林盘、赵家林盘、钱家林盘、孙家林盘、李家林盘······林林总总;还有很多以树种命名的林盘。在“林盘”前面冠以姓氏或树种成为较为广泛的称谓,它不仅是川西农耕文化的载体,更是传统农耕时代文明的结晶。
当然,构成林盘的还有一些其他建筑,如家庙、寺院和道观。以家族姓氏为主体的农耕社会支撑起来的林盘,家庙必不可少,它承载着人们对家族繁盛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望;寺院和道观,隐藏于山林之间,山中植被丰富,每当寺内钟声响起,成群白鹭振翅齐飞,场面极其壮观。
发展到现在,林盘的内涵更加丰富多彩。中国的“农家乐”最早诞生在川西坝子,就是依托川西林盘应运而生的。它成为在现代都市生活的人们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和对童年生活的美好记忆。
川西林盘的起源
目前所知“林盘”的称谓最早来自清朝。据考证,清人王培荀(1783—1859)在《听雨楼随笔》中云:“川地多楚民,绵邑为最。地少村市,每一家即傍林盘一座,相隔或半里,或里许,谓之一坝。”这是文献中最早正式提到“林盘”一词。可以想见,根据“林盘”的五要素考察,林盘的出现应该更早。
川西林盘可能起源于古蜀国。川西坝子是一块农业开发较早的地方,传说大禹“岷山导江,东别为沱”,注定了这块土地“因水而兴”。成都平原的农耕文明可以追溯到宝墩文化时期,是因为这里发现了4 500年前的竹骨泥墙,证明了川西林盘的发端,史学家称其为古蜀国文明的摇篮。研究林盘历史必须谈到古蜀史,古蜀王朝经历了五个时代:蚕丛、柏灌、鱼凫、望帝(杜宇)和丛帝(开明王“鳖灵”)。古蜀文化形态是长江流域文明形态下的一个核心文化现象,区域以岷江下游成都平原都江堰灌区为核心,外延可达南面乐山、雅安地区,北面德阳。前三代蜀王蚕丛、柏灌、鱼凫时期〔大约夏、商时期。碳十四测定证实,“三星堆文化”第一期遗址距今约(4 740±115)年至(4 075±100)年之间〕,为渔猎文化期,后两代古蜀王国望帝、丛帝为农耕文明时期(相当于中原商晚期、周时期)。可以说,川西坝子在“望丛”二帝时期,就进入了高度发达的农耕时代。林盘至少在望丛时期(史前—先秦)就已经形成了,随时代发展和人口增长,林盘也随自然的农耕生产生活逐步扩散和发展。

秦汉时期,川西林盘得到发展和定型。秦国通过“金牛道”进入蜀地,灭掉古蜀国,为以后张说、李冰等作为蜀郡太守,进入秦朝大一统时代创造条件。李冰父子修建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川西坝子得以成为我国重要的农业区。西汉的“文翁”治理岷江水患,使得川西坝子基本上摆脱了水患的侵扰。东汉道教在四川得到长足发展,并让川西林盘的蜀文化加入“仙道”思想。诸葛亮劝说刘备去益州建立自己的霸业时,强调了益州的肥沃土地和险要的关塞。
或许从唐宋时期开始,川西林盘的蜀文化就已融入了客家文化,其后,思想文化也基本定型。李白诗言:“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杜甫则诗曰:“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远惭句漏令,不得问丹砂。”南宋范成大更是在《新津道中》诗云:“雨后郊原净,村村各好音。宿云浮竹色,青溜走桤阴。曲沼擎青盖,新畦艺绿针,江天空阔处,不受暑光侵。”诸多绝美诗句的描述,让川西林盘不仅有下里巴人的乡土味,更有阳春白雪的文化之味。
所以说,川西林盘从古蜀王国农耕时代就开始出现,清朝道光年间文献有“林盘”的称谓,直到现在才日臻丰富,并且成了现代“农家乐”的雏形。

川西林盘的蜀文化
川西林盘是农耕文化在蜀地的具体表现形式。自李冰父子治水,都江堰水利工程完工后,龙门山脉、龙泉山脉之间的川西平原田畴广袤,河渠纵横,日月雨露与山水田林交互作用,构成盆地型的自然生态循环系统。天地相生相融,极有利于农作物生长;人类受惠于自然又维护自然环境,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林盘成为天、地、人一体化的生态循环系统中的表现形式。于是,作为农耕文化的川西林盘融入了蜀文化,并丰富了蜀文化。
川西林盘是客家文化落地生根的蜀文化。川西平原村落在清初“湖广填四川”时以“林盘”的形式出现,具有川西平原因地而建的特点,也融合了各地移民以家族为单位的群居特点。林盘结构所具有的“林—田”的生产格局和“林—院”的居住模式类似于森林与草地、灌木群落之间的过渡区域,使林盘有更丰富的物种,多样性物种又维持着生态小环境的平衡。同时,川西林盘拥有宜居的地域性独立小气候。成都平原农家常采用“一”字形、“L”形住宅,大多各户独门独院,3 ~ 5户组成一个小林盘,20 ~ 30户组成一个大林盘,周围有高大乔木和竹类围合以避风。林盘春秋宜人,夏天遮阴,冬季挡风,空气含氧量和洁净度都较高,为生活其中的居民创造了温润适宜的小气候。点状分布的林盘所形成的绿岛网络结构,对地区小气候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调节作用。由于都江堰水利工程对川西坝子的泽被,受益于高度网络化的排灌体系之间,这种人群随田散居的大格局,创造出基于川西传统农耕文明而又独树一帜的内陆生产生活模式。林盘形成以小农经济为主的自给自足的“自养生态系统”“随田散居”生活形态,各农户与田地相伴而生。这种生产生活模式易于产生并传承如地方美食、节庆习俗等独具特色的川西传统文化体系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且受到“湖广填四川”影响,吸纳了客家文化的古蜀文化形成了独树一帜的蜀文化。
林盘孕育了蜀文化的个性特征,也佐证了古蜀先民崇尚“仙道”思想的哲学智慧,滋养了“仙道”文化。林盘实属中国道家思想发源地之一,西汉道学家严君平和文史学家扬雄为郫都人,他们的文化遗存、遗迹流芳百世。严君平所著《老子指归》、扬雄所著《法言》《太玄》,是易学文化代表。先贤充分证明了郫都在道家文化的重要地位。林盘是蜀人的绿色天堂世界,凸起的林盘和平面的粮田自然形成阴阳哲学的美学观。蜀地“水旱从人,不知饥谨”的丰盈天府盛境,林盘、粮田、水系各分秋色。
农耕时代,川西坝子的很多道家和佛家宗教场所建在林盘里,如川西郫都花园镇的竹隐寺、唐昌竹林村的竹林寺,等等。历史演进至春秋战国时期的古蜀时代,这里的人们发明创造了一种杆栏式建筑,建筑的墙体和屋顶面骨架就是用竹子划成篾片,再加整根竹子加工成型。同时期的巴蜀图语、巴蜀符号、巴蜀图章(或称为巴蜀图印),这些文明密码刻印在陶、铜、金等材质器体上,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冷兵器——巴蜀柳叶剑,在武林界又称其为竹叶剑,因其物极像竹叶而得名。
川西林盘在蜀文化中俗称“院子”。张家院子、李家院子、王家院子、吴家院子等以姓氏冠以院子名称,这个“院子”在川西坝子老百姓口中就是指林盘。最小体量的院子仅一户人家,大的院子达百余户。川西林盘里的故事唱出了社会的文明,乡愁里的密码;深藏着各姓氏宗族祠堂、堂屋、家谱,乡民的生老病死、婚姻嫁娶、吃喝拉撒、栽种田事;道出了农耕文明的生生不息、炊烟农事、田歌竞技。川西林盘是川西坝子生态的守护神,温湿度的调节器。

家园中的“桃花源”
川西林盘,乡民生于斯,葬于斯,更成为了“慎终追远”的情怀之地。它包含着丰富的民风民俗内容,很有川西坝子特点。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人,春种秋收,彼此相依,生生不息。人们徜徉在林盘中,追寻过往的童年和儿时的天真烂漫······
深入川西林盘田间腹地,便是一幅阡陌交通、良田在侧的风景画。有了河流、树木、竹林、房屋,村庄才显得很有活力,炊烟才更能留住人们的记忆。记忆里的绿色乡愁慢慢苏醒,寻找儿时乡愁记忆的地方,我的家园我的故土。诗书耕读于林下,炊烟连着枝桠,花落白墙青瓦。竹林农舍,小桥流水,蓝天白云之下,院落林盘像一块翠玉,镶嵌在这片大地上,美如画卷。一座院子、一片林地、几亩耕田加上一条小河便组成了一座林盘,就是一个小型立体的生态系统。青瓦、白墙、小桥、流水,满眼的翠绿,映衬那一低头的花蕊微颤,形成了川西民居特色的秀美。乡居林盘因水而生,因水而活,农家在这里淘米洗衣、放鸭养鸡,这种沿袭已久的农民传统居住方式、生产生活方式和乡间生态环境的统一体,让这里的农耕文化产生特有的风土人情,在世界上稀有,在全国具有唯一性,成为川西坝子特有的农居风貌景观。
川西林盘,是天府大地上精致的山水盆景、美好的田园画作。《桃花源记》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这样的环境和细节与川西林盘非常相似。在川西林盘,沃野环抱、白墙黛瓦、密林簇拥、绿树成荫、竹林摇曳。田坎纵横,鸡鸭成群,引吭高歌。三两青瓦农舍,小桥流水,水鸟相鸣,不绝于耳。河水潺潺,蜿蜒前行。这不就是人们心目中的桃花源吗?川西林盘庇护在高大的乔木下,或掩映在苍翠的竹林中,树下人们悠闲地躺在竹椅上,哼着几句川西的歌谣,摇着一把竹编扇子惬意悠然。一条清澈蜿蜒的小河缓缓流淌其间,河边洗衣的村妇,农人忙碌在田野间,田野中桃花怒放染红了眼帘的前下方,青砖黛瓦上升起缕缕炊烟,还有近处打滚嬉闹的顽童,蹦蹦跳跳远去的孩童······这就是陶渊明都羡慕的梦中桃源。桃花源难觅,川西林盘易得。美梦不常有,林盘却常在。川西林盘,一种令人向往的生态榜样。
然而,林盘有兴衰。据记载,鼎盛时成都有14万个林盘,截至2011年,成都仅留存有2万多个林盘。面对工业化带来的威胁,各级政府十分重视,努力修复保护作为经典生态系统的川西林盘。例如,成都市在推进美丽乡村建设中就编制了《川西林盘生态价值转化产业指引》和《都江堰精华灌区林盘保护和利用规划》,等等。
桃花源就在川西林盘,川西林盘就是桃花源,我们的生态家园。